在今天中国的制度环境内,知识分子在有些事情上有所进取,是有难度的。比如,你公然声援艾未未,是需要很高的道德勇气的。要求知识分子做这些事情,是不公正的。甚至,我个人可以原谅,莫言在法兰克福书展上,他被迫退席,还有他说的那些话,都是可以理解的。因为在那些场合,他的确有压力。我对莫言的批评主要是两件涉及到知识分子底线的道德问题:一个是抄写《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,一个是歌颂重庆的唱红打黑。说实话,这些事,就是不做也不会付出什么代价,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,这就是我要强调的底线。如果,莫言是一个坚定的左派,相信薄熙来是对的,至今仍相信《讲话》是好的,那我即使不同意莫言的政治立场,我依然在人格上尊重他。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的,那这样的举动,要么说是幼稚,要么说是无聊,无论是哪一种,我都称之为一种平庸的“乡愿”。
FT中文网:被批评者诟病最多的是莫言以作协副主席身份抄写《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,并以此质疑他作为作家的人格,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?
刘再复:又抄写,又解释,这又是冒傻气了。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,其基调是要求文艺为政治服务,以政治标准为评价文学的第一标准,甚至要作家诗人成为不穿军装的军队。这种基调导致二十世纪下半叶前三十年的文学严重政治化,以致使文学变成政治意识形态的转达形式,危害极大。因此,至今还发动作家抄写这篇讲话,坚持“讲话”的精神,显然是荒谬的。莫言参与抄写,显然又犯傻。但他不是投机,而是犯傻。我能理解莫言,他是一个把全部生命都投入文学创作的人,文学写作是他的第一生命,绝对生命。为了保护这一绝对生命,他把其他事情看得不那么重要,也不会认真地动脑筋,甚至没有什么感觉。许多才华横溢的天才面对政治性游戏都很“麻木”、“糊里糊涂”,莫言也是如此。他的这一行动顶多只能算“幼稚”,不应以此对他进行人格裁判。
FT中文网:您如何看待中国作协副主席和诺贝尔文学奖之间的关系?
许纪霖:我觉得莫言有什么身份无所谓。即使今天莫言是作协主席,如果他够这个资格领奖,我并不认为这个身份有多么重要。强调“作协副主席”的身份,可以视作海外的偏见。海外最主要的是以身份划分人,这是因为他们对于中国体制的不了解。中国现在有很多对体制有抵抗的人,不仅在体制外,也有在体制内的。问题不在于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,而是你是不是对体制有距离感,有警觉,在体制内部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,这是最基本的。
前阵子有人盯着贺卫方说:你是党员,怎么还不退党?这个很荒谬啊。我也是中共党员,1984年入的党,在北大打出“小平你好!”的时候,我们那时对共产党充满了希望,充满了热情。我曾经写过李慎之和王元化,我把这两位我非常尊敬的中共党内的老人,称之为“老派共产党人”,这是李慎之的话。所谓“老派共产党人”,是为理想而加入共产党的。早期的共产党是充满着理想的,我们当时在80年代初的时候,是怀着这样一种理想加入共产党的。所以,我不是说莫言是共产党员,就应该怎么样,这是一种充满意识形态、思想懒惰的偏见,是不能放在中国具体的历史语境来看的。对莫言的批评不在于他是党员或者是作协副主席,而在于他本来应该有所不为,也可以做得到有所不为的,但他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人生的污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