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上天有路,入地无门。”那天初抵休斯敦,我的加州大学老学长Z兄,聊起此地闻名的两大企业——美国太空总署(NASA)和石油公司,用这样一句俗语拉开了话匣子。
他感叹道:现在,人类仰望星空,几十亿光年外的遥远太空,借助于射电望远镜,都可以描画出明确、细致的星系图来了;可是,如果从原始智人进化的历史算起,我们人类踏在脚下已经有上百万年的这片近在咫尺的土地,从地表、地壳、地幔到地心,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幅图像?人类至今还是懵懵然的。所以,今天,也许我们可以准确预知外星撞地球的轨道和时间,却对几乎每日、每时都会发生的地震束手无策,这就是为什么,科技再先进的国家、部门,至今都无法作出准确的地震预报的原因。
一席话,说得我茫然错愕又遐想联翩。
我的这位语速飞快、喜欢直来直去的老哥儿们Z君,当年和我一起在洛杉矶加州大学(UCLA)的合作宿舍(Co-op)打滚玩闹、扫地洗盘子,现在,却是此地——也是全世界——最大的一家石油勘探服务公司的技术高管,干的就是给地底世界描图画像的营生。——用专业术语,就是地内世界的多维成像专家。这位毕业于老北大地球物理系的最资深的“洋插队队员”(1981年就赴美留学),是当今世界名列前茅的地内成像专家。所有石油勘探、油田定位,亿万投资的获利或受损,都跟他的工作息息相关。所以在行业内每每一言九鼎,一句话就决定一个几十亿元投资,或暴利或泡汤。
“你真的要一幅幅地,把地底下的岩层构造画出来么?”我很好奇。
“不是画出来,是算出来。”Z君得意地笑着,“打一个简单的比方,就像日常检查身体,通过照X光来探究病源病像,我们是给地球这个大身体照X光,通过各种高科技仪器获得的亿万种数据,通过各种复杂的模式运算,计算出地底的具体成像来。”他看我还是满脸狐疑的样子,笑声响亮,“呵呵,可真的是一幅幅图画——由电脑描画出来的三维成像呢!”
“这么说来,”我真的有无数的疑问,“如果大家都是依靠电脑的数据,使用共同的计算模式,你的计算和别人的计算,难道不会是大同小异吗?怎么判断孰优孰劣、谁高谁低呢?”
他的笑声更响了,“你们搞文学艺术的人,不就最讲究个分寸感么?这种分寸感,落实到数据消长、计算模式的把握上,可就是天大的差别了。在这个行当里,同行们最怕我这位Mr.Z说的一句话是:你算错了。这句话我不会轻易说,可我要这么一说,他们的脸色就刷地白了。我总对他们说:不用紧张,不用紧张。我会把结论先告诉他们,再慢慢让他们明白,计算的过程错在哪里。你知道,随便在哪里钻一口井,扔出去的就是一亿美元,你这个计算位置,直接关涉的就是老板荷包的消长,也关涉到他们本人职位的生死存亡呀!”
我一时肃然。
确实很难想象,这地底世界如此深邃浩瀚的奥秘,在他口中说来,好像玩儿似的轻快。更难想象,地表、地壳、地幔、地心,这么缥缈玄奥的名词术语所连接的未知世界,怎么一下子就离我这么近?仿佛眼前的Z君,就是那个刚刚从凡尔纳的科幻经典《地心旅行》里走出来的“李登布罗克教授”一样!
“跟你举一个更贴近、也更残酷的例子:关于最近的日本地震。”他略略敛住了笑容,“越严重惨烈的地震灾害,对于做我们这一行的地球物理学家,就提供了越丰富、越宝贵的地内构造信息数据,也最是可遇不可求的认识地内构造及其成像的大好良机!”
“呵呵,你这,可真是另一种意义的幸灾乐祸呀!”我调侃道。
“不错,每次地震完后,最忙碌的是这样两拨专业人士——地面的救灾抢险专家,和我们这样的地内专家。”他脸上神色仍旧那样淡然,“我们这些地内专家,需要不失时机地捕捉住地震释放出来的每一个细微数据信息,再把已知的庞大数据库组合起来,置放到一定的计算模式里,运算、观察,就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一个全新的相关地域的地内成像。你来的时间很巧,如果在日本地震刚发生那段时间,对不起,我就顾不上陪你这位小老弟啦!”他呵呵地笑着。
“地狱”——“天堂”。我在想,“地狱”的幽深莫测,在Z兄的描述里几乎给“数码化”和“多维化”了;而“天堂”呢?那个被康德认为人类最值得敬畏的两个“东西”之一(另一为“心中的道德律”)————那个人类每每敬畏仰望的、星光灿烂、浩瀚无际、深邃无比的星空与太空呢?
很巧,这回造访休斯敦,本来是为着一场关于海外华文文学的专题演讲。接待我的来自台湾的美南作家协会S大姐的先生,姓名开头的字母也是Z。和上面那位姓Z的“地内专家”相对应,这另一位更年长的Z先生,恰恰是“管天”的——他是在休斯敦美国太空总署(NASA)工作超过30年、退而未休的航天专家。那天,休斯敦的早春风和日丽,老Z先生亲自开车带着我们参观NASA,他熟门熟路,领着我们在贴着大小标记、符号的门楼间穿梭来去,四处穿制服的人员都恭敬地纷纷向他点头招呼——原来,他,Z先生,正是管辖那架闻名天下、当时行将退休的美国航天飞机(台译“太空梭”)的热处理总工程师,是NASA直接参与设计、建造和发射、监测太空梭运行的主要负责人之一!
参观NASA的大半天,于是成为我近年人生中的一段真实的童话之旅。头顶那片永远伴随着神秘和梦想的璀璨星空,那些往日那么遥远的、仿若神话一般的故事——无重力生活、太空漫步、关于地球和太空之间的往返轨道,关于航天器穿越大气层时生死攸关、需要严格把握的热处理数据等等,在他的娓娓道来之中,一霎间,简直成了活现在眼前的传奇——一个个有温度、有气味、有细节、有质感的具体存在!
金阳若酒,鸟鸣似笛。休斯敦四季如夏的和暖熏风,在耳边轻轻地吹着。Z君领着我们参观NASA航天员训练中心和研发中心的一路上,像叙说着琐细家常一样,跟我们讲述当年震惊全球的“两次摔太空梭”事件——1986年那次“挑战者”号发射升空随即坠毁,以及2002年“维多利亚号”返回地球在大气层焚毁的两大太空发生的人类大悲剧。这位如今白发萧萧却温煦心细、富有幽默感的Z先生,不单是两次大事件的亲历者,而且,是参与调查造成事故具体技术责任的人。——令人惊诧、感慨的是:他是负责太空梭“热处理”部分的专职工程师,两次大事故的发生,又都与“热处理”有关;而最后调查确认的结果,他却都不是具体的责任有关者,在两次与“热处理”相关的惊天大事故中,他这位“热处理专家”,竟都能幸运地“全身而退”——成了“不幸中的万幸”这个中国成语的最佳注脚!
只是一念之差或者一二数据之差,茫茫星空的壮伟探索之旅,就成了灵肉瞬息间毁灭的惨烈血火之旅……这些摄人魂魄的故事,在老Z君道来,显得云淡风轻又举重若轻,却听得我大眼瞪小眼地惊诧连连。在NASA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午饭的时候,他拿到一个幸运谶饼,笑着指着上面的英文谶语说:你看,这上面写着——走过高山悬崖以后,只要你稍加留心,就一定会看到瀑布流水。——哈,真被它说准了,这真是我的“命”!
他望着绿影蓊蒙的窗外,轻轻叹了一口气说:“命运好像总是这样安排我的——专业生涯中遇过很多悬崖、深渊,但只要你在每一个小关节上不粗心、不放弃,有问题先要追问到底,就是悬崖、深渊在前,你最终都能化险为夷。”
我心头微微地一震。
Z先生掰着手指给我们计算:从1981年开始,美国的航天飞机在地球与太空轨道之间来回飞行了一百三十多次。他几乎从一开始——从第3次一直到第122次之间,都是负责这个航天飞行中关于热处理的总负责人。他随即举了那两次惊天大事故中他始终没放过的“小关节”为例,“好像冥冥中有个声音始终提醒着我,这些常态下显得不重要的小关节,正是非常态下的关键所在,所以在最后的事故调查中,恰恰就是这样不起眼的小关节,成了调查结果里的关键性症结,同时也帮我廓清了责任,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!”
听起来,这位世界顶尖的科学家竟然如此信“命”,喜欢谈论宿命的“命定”,让我暗暗生奇。不过仔细想想,他言及的,其实正是天道中的人道——人为之所左右、所对话的天命。原来,在浩瀚的可敬畏的星空之间,渺小的人力却不能自甘渺小;在宇宙巨大的空无之中,“小关节”竟现出了它奇伟的“有”的分量——人最需要敬畏的,是那种由敬畏自然、敬畏无限所产生的有限的能动和努力——无论是“常态”或“非常态”的人生际遇,微末,都是力量,微末,就是力量啊!
我忽然想到前面那位“地内专家”Z先生提到的“分寸感”,它和这位航天专家一再言及的“小关节”,可谓不谋而合。
我心头一时变得豁亮——原来,打开这道天地之门的无垠奥秘的,掌控这道奥秘之门的那根神奇的钥匙,恰恰不是“大”,却是“小”——从微末处着眼,于细碎里求全,在跬步里攀高行远,以卑微虔重面对天宇浩渺。在宇宙的空无面前,在未知和认知的浩瀚无边之中,人的能耐,人的尊严,也包括人的局限,事物的极限,不正是这般呈现的么?
休斯敦春日的蓝天深邃无垠,碧透欲滴,让我想到余光中先生当年那个引发过争议的名句:“天空蓝得如此之希腊。”美南暖暖的和风熏得人昏昏欲睡。回程路上,我记得我真的在老Z先生的车子里酣睡了一觉。及至从混沌中醒来,觉得心神灵廓一清如洗,连日来在休斯敦“上天入地”的见闻经历,便好似过电影一般,在眼前走画。车轮奔转,联翩的浮想便随着那些流动的画面,在美南大地上驰骋起来。
“……从生到死有多远?呼吸之间。从迷到悟有多远?一念之间。从爱到恨有多远?无常之间。从古到今有多远?谈笑之间。从你到我有多远?善解之间。从心到心有多远?天地之间……”想起近日在网上流传的这一组短语,我便想往前接龙下去——“从天到地有多远?咫尺之间。从人到神有多远?毫微之间……”